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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格拉/97.8%是泰姬瑪哈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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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曾經思考過一個問題:「來到印度,要不要去泰姬瑪哈陵?」光是思考這個問題,某些程度上已被視為瘋狂的舉動。

我是個眷戀經典、卻又抗拒社會主流價值的人。越多人喜好的事物,我就會不自主地心生抗拒。我也曾經告訴過學生:「若非真的喜歡,不要讀排行榜架上的書,除非你想變得跟大家一樣。」其實我只是想提醒學生,不要因為多數人的喜歡而喜歡,勿盲從。若非世界七大奇蹟,也不是文化遺產,沒有排行榜題名,我是否願意一訪阿格拉?遲至出發前,阿格拉並未被我列入行程。

當我人在德里,想起那些曾經在生活中稍縱即逝的感情。錯過,是時間流中徹底無法挽救的,於是我給了浪漫愛情和自己一個機會。

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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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晨六點,從天色尚未亮起的德里出發,搭上兩個多小時就可到達阿格拉的火車。我預計撥出十二小時給阿格拉,其中六個小時分給你。這是一場只有一個目的地的單純旅行,是否可以透過長時間的彼此相處,看見自己眼中你的面容,而非只有卡片上對稱置中的正立面,脆弱又薄情,一翻面只剩隻字寒暄的片語。

泰姬陵園區座北朝南,我要求三輪車司機載我到南門,讓這場追悼擁有最儀式化的開始。泰姬陵的外國人票價,是印度人的37.5倍,愛情無價,即使已千里迢迢;瑣碎的限制,是情人眼中無畏的荊棘,在所不惜。泰戈爾筆下這滴愛的淚珠,是沙加罕晚年被囚禁在阿格拉堡時,只得透過小窗看見亞穆那河灣裡泰姬陵的倒影。穿過金屬感應門重獲自由,我得以盲目縱身於故事裡。

穿過南門,未見你的身影。四月天,甫進入印度旅遊淡季,紅砂岩迴廊繞起的前庭遊客三兩,不見如織的人網,放慢腳步興致隨之鬆緩愉悅。幾顆綠樹高高低低不對稱地布局蒙兀兒式庭園中,草皮如苔毯批覆般綠油柔軟,邊界精緻地縫上灌木叢滾邊。德瓦查門旁一株鳳凰樹盛開,落英已被撿拾乾淨,樹蔭像染了色,讓土地也黃澄一片。愛情裡最後的意念,延續地單薄。暗紅岩牆吐露灰白殘跡,往回想起斑駁的風花雪月,空間序曲奏得平靜。十字型的走道平面,左右通往東門與西門,正前方門樓即是一窺你面貌的最後面紗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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德瓦查門正下方剪開了一個洞口,像掀開簾幕後在兩旁用繩帶繫住,背光的黑影襯起主角的白亮光線,透過蔥頂形剪影露面的是你。虛擬的熟悉其實再陌生不過,我在門外佇立了一會,斟酌起眼前這抹光景,待會彼此之間將不再是印刷品與讀者的關係,是有光影、厚度、材質、氣味的面對面。還有幾百公尺,經過多少年歲後,撥動這些擾隔其中的空氣,你將化身在我肩旁。

在遙望的這端,人們得以看見你完整的容貌。陽光從白色大里石反射,刺得瞇起雙眼,還是笑得開懷與你合照,弓起手比出捏著蔥頂的動作。你是個女明星,仰慕者絡繹不絕的上台來與你握手。每個見到偶像的粉絲,都心滿意足的端詳起液晶螢幕中你們的合影。我伺機等了好一陣子,才趁短暫的空隙,拍下一張你的獨照。無所謂影像中你的倒影已經被噴泉灑的破碎,至少我曾經見過真實。

沿著兩道修剪整齊的伊斯蘭紋樣草坪,中間是把眼前陵園劃分成四等份的水道,四個均等對稱的草坪又各自細分成四等份。水道交叉之處有一凸起平台,其上有一葉緣狀水池靜靜敞開,葉尖指向庭園四角,水緩流向四方。四分又四分的幾何理性對稱分割,是生命也是宇宙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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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後,你優雅站在高台上,伸出手,引我上台。潔白的基座,鋪上紅砂岩,欲一親芳澤的人們必須脫下鞋子,用腳下的皮膚親自感受你擴散而來的能量。若濃烈的熱度無法承受,則在雙腳套上不織布鞋套,以一種被逞罰的滑稽姿態行走其上,並在胸前貼上外來者的貼紙,跟著隊伍的迷魂旗幟前進,兩座真假清真寺則忠貞守衛一旁。

我拎著一雙鞋,赤腳踩上六角型拼花地板,在你和四座高塔間反覆繞了幾圈。這些時候我只能仰望。你的體態勻稱,純白無瑕,各式的花采圖紋,模糊你的身世,你從哪裡來?膚上的經文覆誦誰的祈禱?繁複的裝飾,若不走近探究,留在白色大理石裡隱約浮現的,那一段才是密碼?我在你的影子裡坐下,前方是阿格拉堡,那時候你們的距離就是眼前這段乾涸的河灣,哪有多遠?此時我們背靠背沒有距離,實際上卻藏了四百年的瞬間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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隨著人潮走進圓頂,光線驟降,瞳孔適應黑暗後,幽冷的涼風從洞口襲來,我提醒自己這裡是兩個人的陵墓。原本透白的大理石蔓延了花草,畫出溫室裡的森林,各色寶石在幽暗的花朵內閃著淡淡鋒芒。高聳的圓頂只讓四個開口透進間接的陽光,包容起所有不安的負面情緒,沿著圓弧平鋪在石棺上。兩座空石棺,一大一小,憩在鏤空的大理石雕花圍籬內。兩個自地底垂直平移的意念,不說,早就被來此參觀偉大遺跡的遊客糟蹋在笑語中了。在這空間裡,我透視兩個空盒,遙想兩個年代,給予這些濃稠的情意和建築的華麗一樣崇高的敬意。

我不曾在月光下見過你,人們說那是你最美的時候。一個無盡動人的故事,哪來最美的終點?是他們自大膚淺的謊言而以。

臨別前,我躺臥在你的背脊上,代替你在河的對岸描繪沙迦罕夢中的黑色陵墓,然而沒有彼端的橋,讓眼前的寬廣落入無限蒼茫孤獨,華麗至此終結,留下這首未盡的情詩。

離開你,我到郵局寫起明信片給他,拿出台灣帶來的手機,翻找他捎來在簡訊裡的地址,那又是另個恍惚國度的情事了。當我在齋沙默收到他回台灣的訊息時,我早已平靜笑看我們十年來間錯過的扁平嘆息。他說我怎麼有勇氣到印度來?我寄出六個小時後你還殘留的玫瑰香味,並把有他的手機留在阿格拉,希望我假藉不經意的遺棄是勇氣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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至於阿格拉在人們心中有97.8%是泰姬瑪哈陵,我則想起閻連科寫的《受活》,書中虛構一則聚集殘疾人士的村落,計畫把列寧遺體買回來,在山上建立一個紀念堂而發死人財的荒誕故事。在孟加拉的確有個泰姬瑪哈陵的復刻版,不管像不像、有沒有意義,傳遞的是崇拜,而非名牌外在。人們因為泰姬造訪阿格拉,也請思考風景以上,非只為了別人口中的「這是世界七大奇景」而已。如果誰不曾體會愛情,就請勿在若有似無中聽信所有描述愛情的辭彙。

 

沙迦罕,你用美俘虜光陰,
你讓無形的死神戴上了永恆的王冠。
靜夜無聲,你在情人耳邊傾訴的悄悄私語,
已經篆刻在永恆沉默的白石上。 

〈情人的禮物〉,泰戈爾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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註/泰姬瑪哈陵( Taj Mahal )蒙兀兒王朝皇帝沙迦罕為了已故皇后姬蔓‧芭奴建立的陵墓。名稱來自沙迦罕給芭奴的封號─穆塔芝‧瑪哈( Mumtaz Mahal )。印度文中泰姬意為「皇冠」,瑪哈意為「皇宮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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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更多泰姬瑪哈陵照片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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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船橋彰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