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不下氣不燥，清爽風光正好，車子最好永遠到不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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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1_夜行遊覽車
搭巴士從廈門到新加坡，要走過這幾千公里其實並不難。不過我終究是個孱弱青年，生活在身心都看不遠的小島上，運動只剩手指，眼裡多半只有視窗，身材像手機螢幕越來越寬，腦袋像筆電越來越扁，體力像電池越用越弱。
這旅行好像一場償還，搞不好足以等同我一整年的活動量。好像在冬天過後的泳池，一口氣游了兩千公尺，疲勞肌肉打入滿足的酸苦，雖然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場運動，但藉此感覺自己還是地球上動物的一員。此行要點體力，三十好幾還能走上一段不近的路，也算偷個趁早。搭巴士向《深夜特急》看齊，雖說不比步行，輪子也是替雙腳若愚的壓過了逐吋山水。
巴士比鐵路來得機動隨和，可以走得更遠更深，一種更入世的移動方式。
兒時我叫巴士「遊覽車」，只有開開心心外出遊覽時，大家才難得聚在一台大車子上，風景、零食、唱歌、團康，總期待著車上還有些什麼能逗我笑，是滿屋子的歡欣節奏，一場移動派對。乘客也隨興遊覽風雅，看看停停，不只有交通那麼中性無聊，只能一致向前。車子開往哪裡、目的地抵達了沒，除了尿急肚子餓，下車以前不會被提起，也不重要。
旅行包含「行」，是佔去了一半，不容忽視。
自助旅行者旅遊越南，隨處可以買到「Open Ticket」的巴士套票，從北到南玩遍越南每一個景點城市，要中停哪一站、要停幾天都行，只要一天前向當地的聯絡站預定位置，隔天就有巴士把你運向下一個城。
此系統是越南眾多旅行社形成的獨有文化，長達十幾天的行程只消購買一次票，半數外國遊客都以這種彈性又便利的方式在越南行動，因此巴士上多是滿滿的白人。
車上走道常見鋪了軟墊或加了凳子，當地人多選擇便宜車票委屈在走道上，把自己塞進痠痛的二等隙縫裡。東南亞擁擠凌亂的景觀，也從一個城市運往下個城市，在公路車上牽繫往來著。
越南臥舖巴士新穎豪華，空調強勁、被毯舒適，大人孩子上了車活像進了旅館，脫下鞋裝進袋裡，找到自己房間，拍拍床、抖抖枕頭，缺了什麼就找車掌要。床鋪像被推倒的骨牌，前後上下斜疊了頭腳，三排兩道，全車數十名乘客可同時在車上躺著睡覺過夜，隔天黎明會在下個城市張手迎接。
原因不明或運氣不佳，我常被分配到車尾的小通鋪，兩側不是走道，而是乘客。離風景遠了點，靠人近了點，也許就因距離太近，左鄰右舍常會分食我一些點心，人工香味的飲料、黏牙的花生糖、不知名的米粿製品等，好吃不用翻譯。
彼此通常只聊個開頭幾分鐘，就會再各自回到與肩同寬的安靜中，就像旅行或感情總得有個段落，沒完沒了通常不是好事。除了播放從頭到尾由同一人越南配音的好萊塢電影，十幾個小時的車程多半與各自的書本或手機相伴。
沙灣拿吉通往永珍的夜車品種則不同，是寮國版的雙人枕頭若無你，陌生人倆倆共睡一格，雙人雅鋪原本好是尷尬，就想成兩張放斜了背的相鄰座椅抽掉扶手，學生時不也度過了無數個在中山高上那樣南北往來的夜。
「你們台灣的臥鋪巴士長什麼樣子啊？」英文是聽懂了，但我彷彿耳鳴，沒有辦法回答這口氣順得理所當然的問題。
台灣人的遭遇太異常了，來回國土南北頂多是三部電影的長度，要睡一覺恐怕會有起床氣。當小島之小，像顆橄欖球滾動在東南亞大陸時，顛顛頗頗像移動中的阿兵哥寢室通鋪，打呼、磨牙、腳臭、說夢，被蜷縮在更小的車廂中。
夜車像做夢，全憑個人在睡眠中揣摩黑幕後的情節；白天的巴士就有清醒的風景，一路撿山拾海串起一個一個城市小鎮。像以前教授的傳統幻燈片，下一張就按一下，非得喀拉一聲把分心的觀眾思緒再抓回來，存檔是序列的片段，畫面不是連續。
在順化待了兩天，一早加入前夜就從河內開過來的巴士，下個城市是僅距離幾個小時遠的會安。
日頭屁股曬，所有人依舊（也只能）躺在臥舖上，好些人惺忪賴盹，我則一夜飽眠怔怔看著兩側切開的大山大水。額頭抵著強化玻璃，觸摸著車子傳來的震動，就只是把眼光晾窗外。耳機傳來台製情歌，鏡頭在暗處對著自己，正在拍攝音樂錄影帶，旅行是故事，流浪是場景，抒情是假作，享受是真的。
有時希望遊覽車就這麼一直開下去，沒有下個目的地，懶得陌生和猜忌，好奇暫時沒力。陷在上舖的舒適圈裡不動，沒有煩憂的遊覽在窗外陶醉持續，雨不下氣不燥，清爽風光正好，車子最好永遠到不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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