風景派出（所）

這些偏執的長路好像被隔離開來，來回一趟，可以整段被刪去，像個外掛，是旅程中的旅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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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4_一再偏執狂的長路

在寮國旺陽住了幾天，對遊客該做的水上活動一點興趣也沒有，也許是心底暗自不想與那些裸上身滿街咆嘯的白人為伍吧。一路從廣西到越南，雖然看膩了喀斯特地貌，還是選了一個書上的岩洞準備前往，也許來回十四公里的路上自然會有些趣事或美景。從大馬路右轉進渡假村旁一座要付費的吊橋開始，過橋只收費一次，反正終得回來，這過路費買的是河對岸一大片土地和漫漫長路，卻不負責你回不回來，消失了也無妨。

過橋後岸邊還有鎮上殘餘的聚落，之後就是無止境的山和稻田。走在泥土路上，以自我為中心，感覺到的不是經過了什麼，反而是被什麼經過。一兩公里出現一次的簡陋房舍、迎面而來鐵定向我問好的當地人、騎著租來的機車從背後超越的遊客、飼養的雞牛鴨羊、河流裡戲水的孩童、踢籐球的少年，有如楚門的世界被設計過一般的依序經過我，因為速度太慢，只剩我被丟在路上。

這裡人口密度極低，偶爾現身的人和屋子讓我確認和世界保持聯繫，還收得到文明微弱的訊號。因為徒步，我心裡的靜默漲大膠著，只留雙腳在思考。一個小時又過一個小時，從旅館帶出來的瓶裝水消耗得快，走了好深好遠的路，但終究未見終點。能否在天黑前抵達？更何況我還有回程？又或者我根本離岩洞越來越遠？我痛恨那些標示總是語帶保留。天色亮白風光逕自明媚，但旅程開始不輕鬆，是身體和時間運作的相對刻度模糊不清讓我不安，即使離岩洞還很遠，我覺得自己是愛麗絲，在大太陽下的仙境夢遊。

我不曾問路，但岩洞終究是到了。

空曠的停車場前是售票亭，我掏出鈔票，少年有點為難的用英文說「請問你有小鈔嗎？我們找不開。」語畢，其餘兩名少年為售票員順利地說完這一串英文拍手歡呼，我也覺得可愛好笑極了。停車場上停著一台雙條和幾台其他遊客的機車，司機在後座吊床上納涼，看我的眼神好像在懷疑我該不會是走來的。

岩洞不在地面，必須手腳並用地向上爬兩百公尺才是洞口，這完全沒料到的情勢有點難度，讓穿著拖鞋的我有些驚險狼狽。由於沒有租用頭燈又沒帶手電筒，只好摸黑走進岩洞，陰涼洞穴裡的中心有坐臥佛像，也是洞口光線唯一直射之處。不見其他遊客，也不知這洞穴有多深，只能用肢體感覺前方通道，深怕一個失足我就跌進另個時空回不來。天色漸暗我顧慮著回程，於是我草草看過岩洞就又爬下山來。

看來，其實我對岩洞也是興趣缺缺，只是想走過這段路，我的「景點配角論」。

我買了大罐礦泉水就又匆匆上路，經過雙條司機時他的眼神又更疑惑了，在岩洞裡待的時間不及我來時花費的十分之一。這次知道盡頭在哪以為回程會快上許多，但七公里除以一步65公分依然瑣碎。

去程超越我的白人，又在回程中超越我，我想叫住他載我一程，但終究是沒喊出口，每次聽見車子靠近的聲音就冒出這念頭一次，但終究埋著頭慢慢走著，走進眼前越來越黑的消點中。下午記憶中走過的景色接連再現，但終究不是那個橋邊的村落，無辜的熟悉風景卻一再讓我灰心。再次經過孩子玩水的溪邊，傍晚全家大小都出來洗澡，準備迎接一個安靜涼爽的夜晚。我像個發燙的鬼魂飄過，沒人察覺我已暗自從夜色中穿過。

兩小時過後，我拖著疲軟的身子坐在鎮上河邊的餐廳裡，等待我點的炒飯和香蕉汁上桌，餐廳的時鐘顯示著晚上八點，但我的手錶才七點，我竟搞丟了一小時，我的機械錶偏偏在這路上慢了。仔細查起照片想確認時間，才發現在岩洞中拍下臥佛的那張照片，從上一張的2012年7月15下午5點27分，跳回了2005年1月1日中午12點，時間失蹤不可考。

那天夜裡的夢中不停重複出現修築那座橋的畫面，發燙的身體卻覺得冷，我中暑了。我的一再偏執狂，用一種語無倫次的節奏，把下午那段路扯得遠比我想像的還長。

我常會走上一段路，越走越遠，是有些不得已，既然已經上路要作廢折回也不是，終點比想像中遙遠，還是就硬著頭皮走下去。也非因為什麼走路才是親近土地的王道之類的高尚理由，只是不想多花任一分唇舌與人交涉。能走就走，走得到就走，安靜的走，自己走，慢慢走，常常在旅程的行進中顯得自閉。

我也曾用八個小時徒步環日月潭一周，呆呆地望著湖與陸地的交界，像一條扭曲的橡皮筋，心想繞一圈回到原點應該不遠吧？人脫水了、腳也磨破了，草率的決定讓自己吃盡苦頭，不過終究是走回來了。

這些偏執的長路好像被隔離開來，來回一趟，可以整段被刪去，像個外掛，是旅程中的旅程，很有意義，又好像沒有；好像值得歌頌一番，又好像只是個傻子堅守不必要的原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