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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士/拓印土地的起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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印象中巴士比火車更令人感覺寂寞。

若是獨自旅行,只要巴士駛離車站,感覺就已經迷失在無垠宇宙,巴士車殼包裹著乘客,把一塊完整的空間從出發地熟悉的空氣中抽離,也許就因為沒有鐵軌,整段旅程飄浮般的流動,蜿蜒複製的山路,或開了數個小時景觀完全不變的沙漠公路,架空了人與地面的依存感,唯有腳下幾平方米的車底屬於移動中的人們。尤其入夜以後光景消逝,每個乘客的世界微縮僅至玻璃為止,觸手可及的封閉幽室。夜間巴士宛如用吸管刺進成塊的黑色仙草凍,壓住管口抽出的條狀空隙就是巴士開過的路徑。當更深的夜裡連零星燈火也被睡意吹滅時,靜默無聲中沒有人願意透露自己還清醒的生息,於是假寐者雙手環抱著胸前的孤單空氣,暗自前進滑行任寂寞侵襲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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要不是為了那頭的風景,我對公路的巴士旅行並不那麼領情。

印度大陸讓鐵路涵蓋了大半,對旅人來說堪稱十足便利,不須費心交通方式,只要找出城市的火車站在哪,離開與到達八成都不成問題,上了車就只需要等待。沿著平行鐵軌的移動,無須選擇方向,只要動力還在,目的地就像地上牢牢的鐵軌一樣忠誠,絕不背叛,車停到站,簡單明瞭。鐵路擁有安撫國土上迷失旅人的強大力量,但即使印度鐵路如何強大無敵,終究還是有鐵路未達之處,而那些地方彷彿失了鐵路牽絆,得以像氣球一樣飛行得狂野無際,但同時也有隨時升高後就會在空中爆炸的危險。巴士連結的彼端相對的美麗無疑,即使得讓旅人付出幾個小時的身心俱疲也在所不惜,只為那不確定的神祕境地。 

說起印度巴士,我是幸運的。車子沒有在山路上翻覆,也沒有因為引擎故障而得半夜睡在公路邊,更沒有被恐怖分子劫持,我安全的度過了每一段又擠又痠痛又漫長又顛簸的巴士路途。我之所以說幸運,是因為耳聞過太多印度巴士的慘烈或荒謬事蹟,行前已經做好膽量訓練。萬一遇上了,是安排好的行程體驗;沒遇上,就是幸運了。印度巴士好比中秋節沖天炮,有的失控蛇行亂竄,有的只冒白煙沒反應,但孩子們還是一支一支接著放,不過大部分的還是直挺挺的衝入夜空,終結於響亮的美麗天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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香地葛是我行程最北端的繁華大城,腳下的鐵軌終止身後,從此以北我將隨著海拔漸升慢慢遠離雜沓人煙,開始轉乘巴士持續我的印度旅行。從香地葛達蘭薩拉曼娜里,再往南折回德里。這幾段山區曲折的旅行,沒有鐵路,全靠巴士開開停停的串接。而在開始我的巴士之旅前,插進了一段音量過大的前奏,就響起在我離開香地葛的夜裡。

離開香地葛的當晚,由於是我第一次搭印度的長途巴士,我戰戰兢兢做足準備,深怕一個閃失錯過巴士。問妥巴士發車時間,到了位於34區的巴士站,等待購票上車前往目的地。原以為一切都在掌握中,實際上卻徹底失控。我的目的地是斯利那加得先到占穆後再行轉車,不過卻沒人知道通往占穆的巴士在哪個月台候車購票,站務員、告示牌都形同虛設毫無作用,車何時來?甚至到底有沒有這班車都是疑問,即使透過當地人的協助,我依然迷失在這巨大的現代主義巴士站裡,來回遍尋那消失的月台。

既然背包客隨性相伴,不如當下改變目的地先到達蘭薩拉,當場許多藏人也要前往那裡,找到發車的月台一定不成問題。原以為這樣就可以解除危機,實際上仍然持續失控。

巴士站裡沒有統一售票的櫃檯,只有分屬各班車的小售票亭,接近發車前站務才進到亭子裡賣票。當我心想怎有這麼缺乏邏輯的工作流程時,眼前的發生的景象才讓我見識到什麼才是沒有效率的瘋狂。原本淨空的票亭,一見站務員入駐,幾百個印度人瞬間包圍櫃台四面八方,手拿著鈔票以鯉魚搶食飼料的姿態,相繼擠出人體形成的水面,只求站務員青睞並收下手中鈔票把票賣他。可惜他們不知到世界上有項偉大的發明是排隊,在這種極度洶湧的場面,我不相信就算我再怎麼奮力躍出水面,售票員會聽見我說的「英語」。後來我才知道,現在正逢印度連假的返鄉潮才有如此盛況。幾個小時後已過子夜,一班一班開往達蘭薩拉的車相繼出發駛離車站,我始終被印度人牆孤立在外,呈現放棄的呆滯狀態攤軟在地板上,也不思考接下來該怎麼辦,只是眼看著一坨人以票亭為中心跳著營火舞,瘋狂聚集又散開、瘋狂聚集又散開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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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是怎麼回事?我問自己。原來邏輯也需要翻譯,他人的世界,當然使用他們的邏輯結構,把理所當然移植他處終究導致錯誤一途。只有自己在旅途遇上了,才能體會萬念俱灰侵蝕智力的可怕,那種雙眼失神、任人擺佈也不在乎的徹底絕望,讓原來充滿活力的旅行意志墜落谷底,身體也跟著從地圖上失去聯繫。所幸受了藏人的幫忙,終於在隔天上午八點買到車票上了車。他是從小生長在印度的藏人,母語是藏語也精通印度話,我們相同的是黃皮膚,不過他擁有經過翻譯的印度邏輯,於是他買到了票。託達賴之福,伸手把我拉出謎之地獄。

搭過幾趟印度長途巴士後,發現我們在台灣過得太爽,僅僅五個小時不到的國道客運高級的像SPA會館,沒有車窗的膠合玻璃掛著窗簾、強冷空調、個人數位電視兼遊樂器、足以躺平的沙發座椅配備了按摩功能號稱總統級,一切簡直誇張至極。巴士在印度有貧民級五排塑膠座椅,有時三個人塞在兩個位置上,睡著時東倒西歪成一團像情侶般互相依偎。車門靠車掌人力操控,關上時重重一擊仿彿車禍發出巨響。若有大件行李則一律綁在車頂,而我為了不讓行李半路失足流落他鄉,犧牲了座位前所剩不多的舒適,全程雙腳以騎馬之姿夾住大背包,伴著破爛的車殼在顛簸時發出的匡啷聲響,景況之狼狽好比逃難列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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長途巴士車程常歷時一天半載,中途得停車靠站讓旅客休息飲食,不過並非什麼休息服務區,只是路邊隨選的小吃餐廳。有趣的是不同等級的巴士就會停靠不同等級的餐廳,彷彿司機還得判斷乘客飲食習慣。休息時我通常還是沒有下車,拿出發前準備的零食果汁果腹,舟車勞頓之時就不再接受印度食物的測試。頂多下車也是為了小解方便,習慣了跟印度人一起在山邊樹下解決,常常沒有零錢上付費廁所,就繞到車子掩蔽之後一陣嘩啦,對印度人來說也習以為常。休息大約二十分鐘後再起程上路,這點跟印度火車一樣非常人性化,就不像台灣人上車就得瘋狂趕路,還得在車上配置廁所。在印度即使趕路,也是慢慢來就好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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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最後一趟巴士由曼娜里開往德里,傍晚發車的巴士一樣開進了夜裡的山區小路,我在無法預知的搖晃下眼前也漸漸陷入黑暗。當我醒來後身旁已是灰茫茫的德里近郊,黃綠色的自動三輪車、大量體的集合建築、寬闊筆直的馬路,無一不在喚回我數日前的德里印象。我不忍在睡眠中已經悄悄告別了那些山上的空氣和風景,我又回到了真正印度的印度。如果巴士才能跨越這些自然與人文的邊緣,那麼我樂意寂寥狼狽。

看似沒有盡頭的長途巴士移動,身體的晃動摻著某人爛手機喇叭播放的沙啞印度音樂,所有乘客被迫無奈參與一場動感歌舞,克難而搖滾讓巴士成為一種荒誕經典,彷彿身體就在震盪間拓印了印度土地的凹凸起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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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/斯利那加,Srinagar,喀什米爾夏天的首府。
2/占穆,Jammu District,位於喀什米爾西南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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延伸閱讀/
地之角/巴士 相片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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