兩倍半島／華欣／30_是退潮啊 @ 風景派出（所）

看見窗外的海露出一大片濕漉沙灘，你才在心裡又默念了一次「喔，是退潮啊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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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0_是退潮啊

我住在華欣的海邊，嚴格些說，我住在海上。

海浪不只湧上窗外的沙灘，漲潮時餘浪也悉悉囌囌流進木屋底下，從浴室排水孔也看得到海。我住的民宿懸空架高在海灘上，長長的走道延伸到海面，末端是一個讓人發懶日曬的看海平台。這裡的每一家民宿都如此盡力向海伸出觸鬚，長出無數昆蟲般的細腳插進軟質的沙地裡，不只一開窗就看到海，甚至浪花的水氣也不時瀰漫屋內。

雖然海對來自島嶼的我來說並不稀罕，但海永遠是渡假、美景和歡樂的代名詞，彷彿多靠近海一分就能讓自己多快樂一分，真正住在離海這麼近的房子倒是少有。此時，我對海的危險選擇性失憶，災難電影和悲劇新聞退散，跟前就是無限延伸的透明藍，攀上沙灘，滲進眼底，空氣裡一絲一毫盡是無憂氣息。

華欣有歡樂的街道和夜市，乾淨的海灘和奢華的飯店，沙灘上的人們可以隨時被太陽或啤酒烤紅雙頰，美味的海鮮會被送來插滿洋傘的海灘，按摩小弟也可以隨時在躺椅旁服侍，想化身王子就雇一頭白馬，想帥氣奔馳就租水上摩托車，歡樂天堂花點錢很容易就可以在身旁搭建起來。

仁者樂山，智者樂水。智者在此且讓我曲解為社會上的人生勝利組。我從泰國一路上發現，山上的享受常是自己賦予的，而海邊的慾望卻多是奢侈堆積的。在山上和海邊看到的旅行者完全不同，但他們都很快樂。仁者上山放逐靈魂不食人間煙火，智者下海狂歡酒池肉林。

原來即使旅行也必須面臨立場的抉擇，你因何而感到快樂？就已把自己歸類為某一種人，表面上只是「去喜歡的地方」，但其實牽扯一堆人生的標籤。長途旅行常被歸類為叛逆者，彷彿離開軌道已是違背責任，那不過是山與海擇一而居。我顯然不是智者，無法去海邊撒鈔票讓比基尼美女圍繞（嘆）。

華欣在東岸，可以看見從泰國灣升起的日出，於是我把握這次走幾步路就能目睹日出的機會，逼自己在黑暗裡早起。

五點不到就起床，一對韓國情侶已經帶好器材在平台上等候。我一個人就只能單純的等待，保持安靜，看著海和天空的顏色慢慢改變；情侶們可以鬥嘴、聊天、摟摟抱抱、在照片裡留下對方與海的深情款款。一個人旅行就是如此，有話只能對自己和筆記本說。

天色又亮了三分，太陽已在雲層後躍出海面，我們還是繼續留在平台上。情侶繼續互拍笑鬧，我則只能對著空無一物的海洋，讓海水在我的相機裡自動改變色相與亮度。我一直認為海洋是最難拍攝的主題，風平浪靜的空無感太巨大，無法在有限的框格裡傳達。

直到海灘上出現了一個人，孤伶伶的一個中年男子，等他走進畫面四分之一處與浪線取得平衡，再按下快門。我把他投射成自己，用相機當無線電與他對話。對應時空，一個人在華欣海邊，清晨六點。

此時海退得好遠，小船疲軟趴在綿密灘上，未完全透開的光與海色灰濁又粉嫩，在這亮暗交際，介於開朗與神祕之間，摻點青藍憂鬱。

你學過海會漲潮退潮，但你不出海釣魚，可能會忘記到底何時漲潮、何時退潮，只是知道。直到多年後你離開家住在海邊的某一天，早起等待東岸的日出，看見窗外的海露出一大片濕漉沙灘，你才在心裡又默念了一次「喔，是退潮啊。」

這光景如此平常，到台東就有，此時卻如頓悟，還是旅行這麼遠才發現，只能嘲笑自己，也安慰自己撿回了一些被忽略的什麼。

華欣郊區有個周末夜市，藝文氣息極度濃厚。入口處的大LOGO立在七彩變色的方形水池中央，園區儼然是個白色別墅村混和著藝廊和創意市集，定時有舞台劇演出，美食區的攤子都用竹子佈置的別有南洋風情，泰國人對商場的長才已不只一次讓我佩服。

其中有個畫家販賣自己的作品，就在現場創作也與購買作品的人交流。年輕人的畫風清新現代，筆觸乾淨俐落，用色一如泰國陽光般鮮明，創作內容也多以華欣和海洋為題。我帶不走大幅作品，只買了一張明信片，看著他在現場用水彩一筆一劃染開圖紙直到落款完成。他畫下我海邊的民宿，成排的瘦長木樁撐起單層木屋，最後插上海風吹動的經典三色泰國國旗，但不見細白的沙灘。

藝術家說這是他眼裡華欣最美的局部，我同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