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對台灣的旅行社而言,泰姬瑪哈陵是每個印度觀光團一定安排的景點;對印度人來說,瓦拉納西才是他們心目中無可取代的聖城,但卻存著無法保證在有生之年內能到得了的遺憾。是恆河造就了這個美麗的事件,也是因為印度人的浪漫在恆河注入了信仰,這段千年的追尋才因此成形。怎麼說是浪漫?汙濁的河水中的確存在深根的浪漫。
為了最接近恆河,我投宿一家河邊的旅店,房裡兩個小窗永遠框著河面的光景,至於顏色則隨著太陽的移動而改變,偶有幾艘木船劃開水面緩行而過,從窗的左邊到右邊,第一格窗到第二格窗,簡單而緩慢的景緻,跟我的旅行密度非常相襯。還意猶未盡,就到餐廳去,那是個半室外穿堂,沿著陽台設有一排桌椅,居高而臨下,享有無限量的恆河虛無。帶去的中文書早在烏代浦爾就看完,就讓視線停在恆河上,或是倚著女兒牆低頭觀察河邊的掮客,偶爾也想想永遠成謎的旅行意義,也許在這更容易參透些難解的習題。也因為恆河,我的旅行在瓦拉納西停止了,原本不斷移動的旅行,速度慢的跟恆河水一樣。是不是原本已經是跳脫生活常態的旅行,反過來,在結束之前需要一段跳脫中的再跳脫,才能透徹?這些自問自答,還是跟恆河水的輪迴一樣,重複的在旅程中出現。
以旅店為根據地,往下有階梯通往河邊,往上有小道通往市街,河邊到市街之間展演了一切關於瓦拉納西的傳說與生活實況。河邊的無目地散步,或停下來坐在河階上看著會動的人事物,肚子空了再到街上穿梭覓食,也偶爾找個網咖連接台灣的現實。即使每天只是重複著這些,也沒有人會質疑我對瓦拉納西的忠實,因為恆河總是以一種巨大的姿態存在,似乎只要謙卑的圍繞在它身邊,就可以得到滿足的回饋。往北到鐵橋,往南到亞西河階,數十個河階成了舞台,上演印度人和恆河發生關係的各種戲碼,有時候旅人也會軋上一角,連綿幾公里像個精彩又豐富的藝術節,而且從史前時代就開始,並永遠不會結束。我羨慕這些延著河流的各式各樣河階,不論清晨、傍晚、是不是雨季、恆河水位高低,總有親近的它的方式,除了煙火繚繞的神壇祭典總是吸引觀光客目光之外,甚至連任何一種屬於城市的公共設施,都被拉出來到河邊,形成一種獨有的生活場域,浴場、游泳池、火葬場、運動場、洗衣場等,不論工作、生活、休憩,都缺不了恆河水相伴。喧鬧戲水的孩子身旁就是避暑泡水的牛隻,肅穆的火葬場也成了觀光客遊船河的風景,一切看似衝突,卻又因為恆河的連結而合諧。如果只記下我由南到北在河階散步與人的互動,就足以完成一篇充滿故事性的遊記。這條線上像沾滿了蜂蜜,吸引了所有的昆蟲、蝴蝶,連捕蜂人也伺機在後,旅行者、信徒、求生存的印度人、各有目的外地人,雙手都緊緊抓住這條繩索,重心不穩的旋轉起來。每個人都得參與其中,無法以冷靜的旁觀者自居。
船伕是恆河邊最常見的職業,他們代替旅人的雙腳走到河面上,暫時離開站著土地,收看來自不同角度的風景。每天總免不了來自船伕數十回的搭訕,「Boat ? 」像是朋友MSN連線故障,螢幕右下角不停跳出來的視窗。如果陽光正烈、天氣炙熱,心浮氣躁的我繃著臭臉,又是不客氣的撥撥手斷然拒絕。這回,船伕說「沒關係,這是我的職業,總得問你需不需要搭船,我才有飯吃。」於是我似乎看透了更深層的恆河水,懂了渾濁表層下的真實。在廣大的印度土地上,幾十億人口,和所有橫行印度的騙術一樣,這些都只是生存之道,和台北人面無表情的擠捷運上班一樣尋常。當下我也對於這些表面上看來惱人的問候釋懷。當我在旅途上遇見兜售名信片的小女孩,他說沒有零錢可以找我,希望我再多買一張貼紙時,我就請他把5盧比留著,畢竟我多拿一張貼紙也沒用,就當是幫助他的小小心意,而不是惦記著怎麼又被小販騙了5盧比。而我為什麼願意花100盧比吃一份早餐,卻不願意花20盧比讓人力車伕載我一程?一念之間的改變,旅程也相對豁然開朗。
除了河階上的散步,我也穿梭在曲折的小巷中,所有生活所需的消費行為,甚至學瑜珈或西塔琴、享受按摩、寄信給國外親友,在這迷宮似的巷弄裡ㄧ應俱全。寬度只有三公尺不到,就憑印度如此勇猛的太陽要照亮街面也顯得吃力,也因為牛隻來往留下的屎跡,地面總顯得潮溼,雨季一來甚至泥濘難行。三輪車伕也只能在外頭的街口放下背著大行囊的旅人,若遍尋不著目的地,最好的秘訣就是往東下至恆河邊,再尋找出標的物所對應的河階,河階名稱在瓦拉納西就等同於地址。從旅店出發,左閃右躲的往北走了十來分鐘,穿越市集、小販、三輪車、人、牛混雜的馬路,原來該往右直通人潮最密集的達薩瓦梅朵河階,但我卻繼續往前閃身進入老街廓的隙縫裡,又是一條沒有盡頭的深幽祕道,一閃神就會通往某個時空中的瓦拉納西,手邊的地圖失了法力,成了我的平安符,只求個心安。越走越遠,心神逐漸失去焦距,是該汲取恆河水的加持。在一條隨機的小弄右轉,相信往前就到得了河階,於是我放心直走。不久瞬間,我撞上傳說,背貼著牆讓路給通往火葬場待焚的屍體,黃布下是等待超脫輪迴的生命。冷不防就這樣輕易印證了與生命擦身而過的傳說,去年經歷父親過世的我並不恐懼,有的是一股不說出口對親人的憐惜。身處異地、百感交集之餘,眼前是交疊成塔的木柴預告的高溫烈火,即將燃盡最後一絲嘆息,最後融於恆河水,伴著信仰順流而去。
若沒有遇上同是來自台灣的背包客,我將錯失那一場我無法描述的寧靜風景。凌晨四點,叫醒還在熟睡中的旅店老闆幫我開門,我拿著手電筒睡眼惺忪的在黑暗中赴約。大伙談好價錢後上船,船伕把槳往岸邊一蹬,反作用力把船身送進流中,隨即開始這一趟瞬息萬變的遊歷。日出以前每個人都保持靜默,只有木槳掠過河水的溫潤音色規律伴著船身左右。有人已經迫不及待拿出相機,我則仰頭飄浮於河面,沉浸於此刻略帶迷幻的藍紫色氛圍。天色隨著時間漸層改變,船隻是色帶上滑鼠的油標,往南緩緩划動一格,色相就悄悄改變一分。直到光點躍出地面,光芒射散於編織般的建築帶上,晨浴的信徒也現身河階,光之城市如投影片般於西岸瞬間成形。我看得見光線、說得出顏色,卻怎麼也無法用字句表達恆河上無邊無際的沉靜飄渺。
金剛經用「恆河沙數」形容多到不可計數的量,不可數的巨大乘載了信仰,亦如我體會的寧靜般無法描述。未知卻相信,並非無知,而是虔誠信仰,是縱身於寬大寧靜的力量,寄託於緩緩飄移的河流。所有印度人都期待著最後這一天,只需隨波,逐流向生命的終點,著實浪漫的極致。最後一天我打包行李,離開旅店,在小餐廳和台灣友人道別,再次重新啟動前往下個城市。不同的是,我將從此信仰旅行,持續旅行,持續浪漫逐流於我的恆河,即便未來的旅行也是未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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