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曼娜里/未見的山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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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次不一樣,到達曼娜里時會是凌晨,離天亮還有一大段空檔,這種不上不下的時間,讓我煩惱起下車後該何去何從?前狹後窄的塑膠座椅,開開停停的克難巴士,睡睡醒醒的狼狽旅人。幾個小時過去,身體的慣性失衡,隱約感覺到車速趨近靜止,緊接而來一陣需要翻譯的騷動,我揉著睡眼看看窗外景色,判斷可能是到了目的地。抓起大背包尾隨印度人下車,為求謹慎下車前還覆誦了地名「曼娜里?」。「是的,曼娜里。」冷空氣已經穿透薄外套告知我答案。我原本以為會有個車站讓我挨到早上再去找旅館,但眼前的空曠、低溫、黑暗讓我迅速放棄這個浪漫的選項。原來這班車每天在凌晨三點半抵達巴士站,旅館業者早就埋伏於此,等著撿拾拿不定主意的外國旅客。我想成功率一定很高。還沒殺價成功,我就跟著一位掮客大哥,往他就位於巴士站前的旅館走去。登記護照資料時已經連筆跡都顯得顫抖,沒想到此行的印度也會畫上一筆寒意。現在入住到明早十一點前退房只有七個小時,房價也沒有因此打折,心疼的兩百五十盧比早就把我吃得死死,看準我不會轉頭離開。沒有熱水,我裹著顫抖和不安鑽進睡袋深處的黑暗裡。

早上十點我不情願的重回白天。拉開窗簾,幾朵纖細的白雲襯著藍天、青綠的杉林鋪滿遠山、房舍錯落點綴腳邊,窗外風光與現在身處的俗氣旅館是著實的兩回事。失神與讚嘆之餘,我想我該換個地方,重新看待我完全未曾想像過的曼娜里。

在香地葛巴士站認識吉格米之前,我並不知道曼娜里是何方神聖,她不是背包客棧裡台灣人熱衷的印度旅遊點,卻是印度人心目中的渡假聖地,甚至稱她為「印度小瑞士」。原本我的行程表上並沒有記上曼娜里一筆,而這三天是安排給喀什米爾的斯利那加,是我的隨性加上沿路機緣讓她出現在遊記裡。我對她一無所知,得以參考的就是幾頁的英語寫成的旅遊書。我猜測吉格米推薦我來,一方面因為這裡有許多的藏人移民、離達蘭薩拉不遠,是他熟悉且有把握推薦給別人的。一個藏人口中的美麗境界,不論如何都值得一去,並且交通還算方便,對於刪去喀什米爾後的行程也銜接得宜,於是我踏上這未知又未見的山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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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家旅店補眠醒來後,我不走太遠,到大街上閒晃順道覓食,如與朋友初次見面。通常此刻我會試著擬出一個城市的大綱。高聳針葉林、山谷環抱、海拔兩千餘公尺、度假聖地、遠山積雪。其實這裡像是南台灣的墾丁,有條人聲雜沓的大街,夏天也是人最多的旺季,只是佈景把藍色海洋換成綠色山林,溫度也相對清爽。對一個陌生環境的描述雖然簡單,但初次見面的抒情已經飽和。原來在我旅行的硬碟裡,並沒有儲存過「這類型」的風景,除非你說風景月曆上的也算。一直以來,我喜愛亞洲的人文風景,所以我一直偏好到城市裡旅行,東京、首爾、上海、曼谷,亞洲各國的大都市都是我收集的名單。朋友說哪座山上的風景有多好,山光水色、看楓賞櫻、溯溪野釣,我都沒聽進去。我堅信人文累積的風景還是最動人的。我想那是我的偏執狂作祟。眼前的這一幕自然,讓我思考哪邊才是接近心底的渴求。不過這答案讓我走遍世界後再來回答,也不遲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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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天,穿過熱鬧的大街往左邊的山裡走去,其實我並不知道會有什麼,只是直覺告訴我,就到那裡看看。旅遊書說那邊是懶散背包客喜歡的「舊曼娜里」。一路上沒甚麼人,爾偶拿出地圖確認方位、選擇岔路,沿途盡是抬頭才看得見頂端的針葉樹,旅館、餐廳持續存在,不過旺季才剛開始,店家還顯得懶洋洋。我在一座鐵橋上拍下一河川景色,遠景是連綿的山稜、中景是高瘦型杉樹和紅屋頂的旅館別墅、近景是大卵石激起的白色水流。我為自己的無知竊笑,大概我原本以為這是歐洲才有的風景吧。從一個轉彎爬坡繞上更高處,此時路邊一名老翁露出竹簍里的眼鏡蛇,嚇得我倒退三步。傳說中的弄蛇人是真的,不過蛇接下來是否會挺身起舞就不得而知。我想起曼谷都市叢林裡的大象,一樣被迫以另一種姿態現身於人類的世界中,但我並不領情。越往上走,路越蜿蜒狹窄,車進不來,但對步行來說還算舒適。也因為地勢越來越高,商店或餐廳紛紛擺出位於屋頂的座位,讓人飽滿的看盡山谷美景,此時我想起了台灣九份的咖啡店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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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商業越來越少,彷彿過了勉強稱為老曼娜里市區的路段,漸層出現的是完全陌生的建築,木構房舍盡是民族野味,底層紅白相間的塗漆,高層出挑的迴廊,婦女在窗邊用著看來原始的機具織布。身上穿的和廊外晾著的衣服,都跟幾公里山下的人顯得不同,臉孔的輪廓則介於印度人和藏人之間。我闖進了一個當地民族的聚落。我一股作氣鑽進岔路中的階梯,往更高的山坡上去。最後居高臨下,右手邊看見小型聚落邊界串起的形狀,左手邊則是一條河流經高聳山谷的簡單風景。我和一頭牛在這頂端草坡坐了許久,只有陽光、水聲和綠色的味道。剛剛才出現的歐式風景,馬上轉入東方民族風的村落,現在又回歸到甚麼都沒有的自然。當我的感受等待釐清整裡之際,耳邊同時響起德里街頭煩躁的吵鬧聲,我又再度陷入旅行到底該是什麼的謎團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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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聚落裡,我看見了跟我同車從達蘭薩拉到曼娜里的一對白人情侶,但我沒向他們打招呼,他們正在居民屋裡逗小朋友玩,兒童的母親在一旁也笑得開朗。他們以非常率性不拘的方式旅行,一起帶著一顆印度鼓到處流浪,有時候也用它來街頭賣藝籌點旅費。托在手中希望路人投錢的缽,用餐時也拿來裝些湯湯水水的食物。兩個人在長途巴士上不擔心眾人眼光,自在枕著印度鼓東倒西歪的睡成一團。甚至印度人撥放的歌舞音樂太吵,影響睡眠,女生也大喇喇的表明受到干擾而叫他關掉。不只適應,印度的髒和亂早就流進他倆的血液裡。即使同樣身為在印度的旅行者,看來我拘謹許多,總覺得他們貼近印度的程度和勇氣是我所不及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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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天,一樣穿過大街,我往右邊走去,一樣過橋越過另一條河流,走進居民生活的風景。這天是我在曼娜里的最後一天,傍晚就要搭上通往德里的巴士,必須要在下午五點前回到旅館、拿到寄放的行李、吃完晚餐、採買車上糧食後再到巴士站搭車。因此今天的行程是必須被精確估算的,假設我有五個小時,那麼我就必須在走了兩個半小時後折返回頭,在這單線往前的山路裡,前後選擇顯得簡單。這是場沒有什麼目的地的行走體驗,並非景點與移動間的連結。的確,我已經把整個曼娜里認知為一個景點,在裡頭左右逛了起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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往右的這趟路程,經過一條往列城的公路,抬頭看著距離列城474公里的里程碑,那又是一個背包客口中更神祕冷冽的聖地,位於更遙遠的印度末端。一個越廣大的國家,多樣的地理風情要如何讓一個旅人描繪出具體形象?然後告訴別人印度是什麼樣子?首都?大城?小鎮?祕境?是個難題。即使敘述得客觀得宜,那麼又該如何與居住在當地數十年的居民相比較?不過旅人之所以為旅人就是因其短暫的角色,才能獲得出乎意表的漂亮解答。一路上前後超越或跟隨的行人,他們的行走因有目的而顯得與我不同,即使只看衣著和膚色也難藏我的異樣。即使我已經任牛皮色的薄外套隨意包裹、纏繞在上身,企圖用邋塌聊表我的入境隨俗,不過仍然徒勞無功。到了民居密集之處,再刻意轉進小到只容一人通行的巷子,怎麼走、怎麼看,建築再怎麼有風味、甚至連當地祭典都遇上了,帶走再多影像回憶,自己還是一枚旅人。幾個西方人騎著重型機車鑽了進來,但因巷弄太窄而困住,落在村民眼裡一副窘狀,我也暗自嘲笑他們的格格不入。其實我也一樣,印度再怎麼印度,我的腦子還是來台灣。但我不灰心,我如今體會到了這一點。世界廣大,我不再自以為。於是我平靜拍下磚造平房與窗前的玫瑰和老婦人,離開,準備迎接十五個小時後的德里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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曼娜里旅遊關鍵字:登山、健行、攀岩、泛舟。三天之中我除了在山裡遊走算是鬆散的健行外,一項也扯不上關係,我一再地違背旅遊書上的指示,尋找屬於自己的解答。包含達蘭薩拉,在山上的這七天,我脫離了原本以為的印度,走進這未見的山水,畫面瞬間靜默下來。那些從土地上長出的山水,是否不需經過溝通就已經和心思契合,那麼的自然。也許,自然之所以為自然。

這裡是喜馬拉雅山腳邊的海拔兩千多公尺,即使距離聖母峰還很遠,似乎也與有榮焉,商店裡都展示著喜馬拉雅山美麗山景的明信片。我寄了一張給我唯一愛好登山的朋友,希望他可以更靠近自己夢想一點。

 

接著,我問自己心底想要的風景是什麼?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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搭配服用/地之角/城市-Manali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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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船橋彰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