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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6_硬坐
「火車硬座絕對是最『中國』的地方,絕對。」當時究竟有多少不滿,怎有如此把握寫下這句話。
為了省下幾十塊車錢,我捨棄從陽朔搭乘直達巴士到南寧,選擇到桂林再轉搭火車到南寧,背包客的如意算盤總是把費時擺在省錢後面。這不是我第一次在中國搭火車,上次曾從上海南站到蘇州來回,有過經驗讓我知道買到車票比上車難,十億人口大國的大城市火車站都不是開玩笑的。
桂林火車站售票廳像個可以容納萬人的大禮堂,十來條人龍差不多長,即使只達大廳一半長度,我也已經排在二十幾個人後面。加入隊伍一面研究上方的大型LED看板,火紅的地名與數字閃爍跳動,我有如號子裡的緊張股民,怕買不到票。
空間雖大但天花板壓得太低,空調好像在入夜下班前就關閉似的(還是根本沒有?),汗臭霉味鎖在這一群沒耐心的人群周圍。排在我後面是一對父女,爸爸帶著女兒要買到昆明的車票。「這隊伍幹啥子不動呢?前面賣票的是死了嗎?」見女兒沒說話,爸爸就非得不停地抱怨來驅動隊伍。這裡的空氣大半是被這些人大口噴出的二氧化碳搞糟的,惡性循環後腦筋頓了動作也慢了,但罵人的火力卻不曾減弱。
電子看板週期性的重複了好幾次,桂林往南寧的K1191次後方跟著一長串0,意思是沒座位了。雖然我對中國認識不深,但我直覺不能輕易相信眼前所見,我繼續排在緩緩前進的隊伍當中。果不其然讓我拆穿了騙局,3車41號65元新空調硬座。接過找錢和車票,新空調好像從撲克臉男售票員的腦後飄了出來。
買票、進候車室都必須查驗證件,每每我秀出台胞証都看得見站務員故作鎮靜的眼神多瞄了兩秒,「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」就像一句無聲默認的回聲漣漪自我們兩中心散開。
手扶梯往上,二樓是比大廳更壯觀的候車室,不同車次的乘客被分區塞在用不鏽鋼座椅隔開的區塊裡,大多數人會在這個飽和的空間待上兩個小時以上,人與行李貨物攤睡成走道上的百米障礙。車進站了,走道那頭的閘門就會開啟,人群像絞肉被擠出候車室,灌進一節一節會移動的中國香腸後,新鮮的人群又會立即補充進來。待我百般無聊的等候到被塞進座位,23:25,從遙遠南京來的火車誤點了一個小時多,還不算太過份。
空調夜車無風也無景,世界就剩前後亮起的隧道。一排有五個座位,乘客兩兩面對,六人與四人區塊中間隔著走道。我加入六人座,像塊肉末從中把凹字的缺口填滿,前方和兩旁都是陌生人,極為尷尬憋扭。
他們不知已經上車多久,跟這車廂熟悉的程度像家裡客廳,對面大嬸把家裡的粉色荷葉邊睡衣直接套上,沒有下擺兩隻可愛小狗陪伴就會失眠,兩腳直接跨過來我和隔壁乘客的間隙裡,架構起她的安睡小宇宙,就差我不是台電視可以讓她看到睡著。所有乘客也盡可能的服從地心引力,像達利畫裡的時鐘,讓身體黏覆在座椅、摺疊桌或隔壁乘客的身上。左方的小姐一派優雅端莊,包裡有源源不絕的零嘴食物,火車上最流行的瓜子當然也沒少,一路喀呲喀呲beatbox。
車子行駛了一個多小時後,我的脊椎比不能動的硬座椅背還硬,便開始不再矜持禮節地放任肢體,把腳也裝熟地伸到對面夫妻的椅子上,你來我往七八條腿像是十指交扣般親密,不會有人給我白眼,這一切都非─常─合─理─。走道旁有如來了中國體操隊,頭下腳上曲體的動作完美滿分。這裡彷彿大戰過後的運屍車,夜越深死傷人數越多空調就越冷,死白日光燈管把黑夜混和二手菸注射入乘客腦幹,身體僵硬痛苦達到最高點,下一個陣亡的就是我了。還有五個小時、四個小時、三個小時,我靠意志力等待黎明的一線生機。
睜眼時天光已完全傾倒進車廂,直射鋪滿地上的瓜子殼和垃圾,對面大嬸也已換回洋裝。車廂裡不見懶散醜態,行李已經在手邊待命,乘客們像等待上台領獎的小學生,大家側著身子看風景有說有笑,像植物行光合作用般一臉欣欣向榮。鐵道兩旁的住宅高樓越來越密集,南寧快到了。
「我的火車誤點了,來不及不是我不去,不能退費嗎?」女孩趕不上車站前的旅行團,用全車都聽得見的音量對電話大吼,想要討回被黑夜吃掉的三個小時。
「各位乘客,列車就快抵達南寧,耽誤您的寶貴時間請您見諒……」車長廣播在終點前溫柔放送。只見女孩白眼翻得比天高,怒氣衝天回敬一句「去死啦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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