平時我們看的人太多,眼前的景太近,城市聒噪多話,見到無邊際的平坦湖水反而像遇到了水怪,然後心慌無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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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6_水淹寺
我常嚮往山裡的湖泊,緣起雨中初訪日月潭,直擊那漥山中溢滿的湖水,當下的開朗豁然,已是植入肌肉底層的寓言晶片。水像被手掌高高掬起離開紛擾的地面層,迷濛山霧披覆湖面,涼爽溫度讓地心引力也減輕了,特別無憂有感。日後我開始尋覓這類模式風景的排列組合,我懷念的,我收藏的。
寂寞書上說,早先這裡的水讓水壩圈住淹沒了村莊,有條長長的木橋到對岸,有座廢棄半淹在湖中的古寺,有源自緬甸的孟族人,全都在路的盡頭。聽他形容起桑卡拉武里,有如一個無人聽聞的歌者唱出入魂的清亮歌聲,書上沒附地圖,更迷幻了。
從曼谷岔路反向往北,好幾個小時的車程別無選擇,對外的交通就僅此一條,另一側就是通往緬甸國界的山口。這裡不在遊人的路線上,需特地拐彎逆行而上,極不順路且耗時,這是場誠意的試探,過濾了只在乎CP值遊客。
自北碧轉搭小巴,車子往上爬進山路,城市裡大鳴大放的烈日逐步退縮,終至闖進飄下雨絲的林中,車駛得急狂,雨降得輕緩。十二名乘客漸次下車,最後抵達桑卡只剩三人,除了我還有兩個泰國人,一位從未來過桑卡,一位是來找當地朋友,而我算是慕名而來,也是循著心中那湖水而來。
終點站是一幢位於轉角的無奇小屋,沒有等候離去的人,也無招攬生意的掮客,到站乘客各自散開後就看不出是個巴士站,清寥大街飄著小雨,我沒有地圖不知身在何方,卻不急也不憂煩。
走了幾步路,進了一家咖啡店,小店前庭的水泥地板等距鑲了圓形馬賽克磚,有點不尋常的文藝氣味。坐下來點了杯熱拿鐵,三十五銖,才問起老闆該去的旅店怎麼走。這村子彷彿鋪了軟墊,街道用難以察覺的斜度緩緩躺在坡上,土地吸飽了大把的從容,怎麼使力也走不快,是所謂的步調吧。
隔日下午,老天依舊陰雨,我從湖邊的船屋聚落上了船,要去看那湖中的古寺。
水上人家如水生植物叢生湖邊搖船為業,屋舍成排直橫相扣,平地上原本是院埕之處平鋪著甸綠水面,開敞的迎接日光照射。屋間接續的棧道隨著水波微微起伏,末端就是船隻離岸的碼頭。水面開不了路、種不了田,因此留下極寬極遠的視野,不登高就能遠眺,划水就可達四方,表面上處處為界,其實擁抱了更大的自由。
船伕是個小伙子,還帶了妹妹一起上船,他們用緬文聊天,我看我的風景,船頭船尾兩個世界。
抵達古寺途中,我失心瘋,狂按快門好像搶購花車商品的OL,遠近囫圇山啊水的先搶先贏,在那平靜風景中我的急躁和船的馬達聲音顯得同樣突兀,胡亂抓下來的風景就像摩斯播放的輕音樂一樣過耳即忘。
抵達古寺,船伕熄掉引擎,讓船泊在湖心,瞬時的寂靜彷彿暈眩時聞到一縷薄荷香,才讓我醒來見到這當下。我與缺了屋頂的古寺同高,若古寺香火還在,我現在就浮在空中,舟身如雲朵輕晃飄搖。五分鐘過去,船夫用手攀住一棵凸出水面的枯樹幹,使力一撥迴轉了船身,準備反向回程。他不諳英語無法導覽,是要我把相機和雙眼收闔,打開毛孔和耳朵,無聲比喧囂更需要傾聽。
我羨慕船伕的自由自在,想停想走隨心所欲,若有水面上的雙腳,掌舵任行,我就能看到更多的風景。回程中我要求在長長木橋前停下,西邊落日伏至橋面下,繁複搭接的木結構織成了濾網,在柔軟波動的水面撒下一片金箔亮影,自然的樸實景色竟暗藏奢華味道,透漏這世界第二長木橋才值得這近晚燙金的驕傲。
坐船望橋,橋上人行與船上客泊,停與行之間的玩味,這不就是我為自己標註的旅行形象,如今有幸置身其中。
水淹古寺,也淹了心頭寺,廢墟與遺棄,無人能擋的楚楚憐意,光想像就已是夢幻美景,但老實說這景還是存在心中詩意得多。下船後我立即為方才的漫不經心感到懊悔,嫌雲太厚、恨相機不好、氣角度不對,遊客整個很忙,恨不能再重遊一次。
無論如何初見已逝,那場分心的景緻在搖晃中凝結,有殘影,有模糊的輪廓,有雨滴的光暈。那是我不合宜的步調,太急、太貪,齒輪的刻度過於密集,契合不上悠然的寬闊。平時我們看的人太多,眼前的景太近,城市聒噪多話,見到無邊際的平坦湖水反而像遇到了水怪,然後心慌無措還得故作鎮定。就當是下一場風景的預習吧,原來更慢、更不在意需要練習。期許回到陸地以後,儘管腳下再顛簸晃蕩,心中的那湖水還能因遠方穩定的引力而持平無波,這,更需要練習。
就當是下一場風景的預習吧,原來更慢、更不在意需要練習。期許回到陸地以後,儘管腳下再顛簸晃蕩,心中的那湖水還能因遠方穩定的引力而持平無波,這,更需要練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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