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印度電腦工程師/阿美達巴通往烏代浦爾的火車上
第一次搭印度夜車,選擇了2A級空調車廂,一個獨立小包廂裡有四個床位,走道左右各有一組上下鋪。我在床鋪坐下後不久,一個印度年輕人也走進包廂坐在對面床位。兩個人處於靜止無聲的小空間時特別尷尬,外國人有義務破冰,於是開口打破沉默,就這樣聊起了彼此。他是一位電腦工程師,休假要回烏代浦爾的家,我想是因為工程師有不錯的收入才能夠搭空調車廂,也許因為身為電腦工程師,所以知道台灣這個小島國的存在。我們沒有聊太多,火車即開動啟程,道了晚安就進入各自的黑夜。上床後,我不經意看見他破損露出腳趾的襪子,暗自猜測起他雖然擁有印度工程師的光環,年紀輕輕面對的是龐大人口的競爭,及普遍貧窮的印度大環境,勢必背負著眾人的期待與壓力,當下把他投射到暫時逃離台灣的我身上。相敬如賓的客氣對談,從容清晰的英語,有別於前幾天我的印度英語經驗。我用閃光燈留下了他靦腆的表情,表面友善的眉宇之間似乎藏著心事無法清澈開展。他是我旅途上第一位與我沒有目的閒聊的印度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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韓國女孩/烏代浦爾
從孟買搭火車到烏代浦爾歷時18個小時,必須在阿美達巴轉乘,約有一個多小時的等待時間。在偌大的車站大廳裡,印度人像野餐般的散佈在地板上,等待著他們前往目的地的火車。我仰頭搜尋時刻表,確認我的下一班火車甚麼時候會來。一個東方女孩向我說了句韓文,接著馬上用英文道歉,解釋她誤認我為韓國人。在陌生的國度裡,孤獨的旅人總是期待一個說自己母語的機會,這是背包客常有的經驗。尤其在一片黑鴉鴉的印度人火車站裡,只有兩個東方面孔的時候。當時我們沒有多聊,認為彼此又將前往各自的目的地。
隔天清晨火車抵達烏代浦爾,在火車站裡又遇見她,原來我們的目的地相同。第二次相遇,我們決定一起分攤車資去找旅館。她已是第二次來印度,一路上與三輪車司機的交談,看得出她是個比我經驗老道的旅行者。跟著司機繞了幾個地方,最後一起住進了一家在湖邊的旅店,我選擇了單人房,她則住進了通鋪。除了第一天與那位韓國女孩共用午餐,在街上或旅店偶遇,互相分享旅遊心得以外,我們都獨自進行著旅程。兩天後她離開了,隔天我也前往另一個城市。我們沒有道別,也沒有留下聯絡方法,留下的只有這幾天關於緣份的畫面。
其實我遇上的韓國女孩不只一個,但她們的身影和談吐總是輕盈美麗,不像背包客那般粗曠狼狽,總有柔軟的能耐可以穿梭在世界各地,時而強悍幹練,但女性的特質並沒消失,是我認為最勇敢的亞洲女性背包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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印度青年/齋浦爾火車站
開往齋沙默爾的火車並非在齋浦爾發車,所以必須根據LED跑馬燈的顯示,在自己車廂位置前等候火車過站。那天火車誤點不意外,但LED跑馬燈卻出了錯,我遍尋不著我票上的臥舖車廂。誤點的火車隨時可能進站,也許著急寫在臉上,兩個印度青年便問我是否需要協助。看他們也背著行李跟我一起等著同一班火車,臉上的神情親切真誠,我直覺不懷疑他們是騙子,秀出我手中的票。雖然出錯的跑馬燈也困擾了他們好一會兒,最後我還是得到了該去的位置。車廂找到了,火車卻還不知道在幾公里外誤點中,我們一起等車、相談甚歡。他們很少遇到外國人,憑著小時候念書時學過些英文,可以用簡單的英文單字跟我溝通,也許不流暢的對談讓我特別感受到真誠。我們滿足對彼此的好奇心,也打發等候誤點火車的時間。可能常跟印度生意人過招,僅是那是一段簡單愉快的交談,友善的臉孔卻讓我印象異常深刻。一句老話,旅途上的好人還是比壞人多,讓我往後的旅途轉念不少,不再以為全印度都是騙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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韓國電影工作者/克胡利村莊
克胡利是個居民不多的沙漠小村莊,能遇上除了自己以外的第二個亞洲人很難得,我們當下成了有點距離的「類似同鄉」。因為我買了民宿老闆的駱駝行程和午餐才和他相遇,他也邀我到他房間裡坐坐,他住在這個茅草屋頂的圓形民宿裡已經三天,他教我幾句他會的印度話「不要」、「太貴了」、「冰的水」等等,也給我看他隨身的旅行裝備,趨蚊包、曬衣繩、各式藥品等,看得出他為印度行做足了準備。印度毒辣的太陽把他露在背心外的白胖臂膀烤得赤紅,其實他還不太能適應印度,連礦泉水也只喝一個牌子,其他的牌子會讓他拉肚子。而他選擇待在清幽的小鎮裡調養生息,是為了濾去前幾天在德里累積的疲累。他是個電影工作者,長我一歲,跟我一樣把工作辭了到印度來長期旅行,不過我總覺得他還是有許多牽掛還沒放下,還無法盡興的放逐流浪。
我們推薦了一個我們認為德里和齋浦爾最棒的地方給彼此,最後在他沙漠遊獵行出發前道別。兩隻駱駝、兩個老人、滿滿的裝備,包含老闆特地到一個小時車程外市集買的雞,都為了他一人所準備。這是他所購買的行程,將在沙漠裡吃喝玩樂,待上一夜。如此勞師動眾,就像他從韓國帶來的瑣碎行李一樣,放不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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印度男孩/齋沙默爾通往德裡的火車上
天亮後的火車,我依然待在最上層沒有下來,對面兩個擠在上鋪的男孩對我起了好奇心,頻頻望向我這來。我說我來自台灣,但他們不知道台灣,於是我用紙筆向他解釋起台灣與中國的差異。當知道我的母語是中文後,他們給我看他們大陸製手機上的中文要我翻譯,儘管只是些使用上的安全注意事項,但一些異國交流就此開始,我們也聊得不亦樂乎。接下來我們交換了耳機中的音樂,他們讓我聽的是意料中的印度歌舞音樂,我則讓出一路上陪伴我的陳綺貞,當時正播放到《腐朽》,「雙手反鎖禁閉,割斷宇宙呼喊訊息,深埋土裡被剝奪的能力,在愛人的氣息裡,血腥的紅色最甜蜜。」即使不懂歌詞,自言自語的旋律冷酷詩意,好奇聽慣華麗歌舞音樂的他倆,一人一邊耳機收聽的同時,應該覺得來自台灣的音樂怎會如此平淡?音樂不是該讓人快樂起舞的嗎?「印度人」聽「陳綺貞」?總之,我操做了一個有趣的實驗。最後我們除了拍照留念外,還在筆記本上留下了彼此的文字,陌生形體的文字只是符號,雖然不懂對方寫了什麼,不過親眼看到墨水從印度人筆中左右移動而展演紙上,已經饒富旅行意義。
後來回到台灣,我把那段他們留在筆記本的印度文放上網路尋求翻譯,透過交大實驗室裡的印度外籍生,得知其實那些像微積分算式的字體,竟然是不好的髒話。雖然有些失望,不過好氣又好笑,我早該看出那兩個鬼靈精怪的男孩捉弄我的搞怪眼神不懷好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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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個印度電腦工程師/香地葛巴士站
在香地葛34區的巴士總站,通往不同目的地的巴士有不同的購票處與上車月台,非常複雜。格圖是我隨機尋求協助的印度青年,是位剛從德里回到香地葛的電腦工程師,帶著棒球帽、背著背包、穿橘色印花踢恤,看來年紀很輕,應該是個剛從大學畢業不久的熱血青年。巴士站太大,問了我的目的地後,他親自帶著我跑了好幾個地方,試著幫我找出該在哪買票候車,問過站務人員、問過其他乘客,東奔西走了大半個車站好幾次,半個多小時過去,狀況依然成謎,我不好意思再佔用他的時間,最後他不放心,在我的筆記本裡寫下他的手機號碼和姓名,要我如果還有困難再打給他。他說:「你是外國人,我是印度人,在我的國家我應該盡力幫助你」。
當人需要協助時,即使握有地圖沒有開口,眼神依然會自動露出求助訊號。我決定回到台灣後要主動幫忙需要幫助的旅人,把格圖給我的溫暖,也交接給其他落單的陌生人,這應該是旅行者之間該有的默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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達賴隨扈/香地葛巴士站
在香地葛巴士站遇上了我印度行的最大災難(詳見搖滾巴士),我陷入了挫折的谷底,當下我癱坐在車站地板上,對於下一步的旅程已不想再付出任何努力,放任讓自己的時間靜止,冷眼笑看周遭一切如鬧劇,無助已經不足以形容我的狀態。是吉格米誤以為我同是要回達蘭薩拉的藏人,主動向我丟出了幾句藏語,後來得知我的狀況,他把我視如同伴,我也隨緣改變了目的地跟他一起回達蘭薩拉。
他有個神奇的職業,竟是鼎鼎有名達賴的安全隨扈,常隨著他出國在世界各地遊歷工作,短平頭、精壯的體格、嚴肅的臉孔,但卻如此熱心友善。我們一起搭乘擁擠顛簸的巴士,一路上大哥他途中下車休息買午餐、水果也不忘給我一份,並熱情向我推薦我住處和下個旅遊點。一路從香地葛到達蘭薩拉,我好像有個家人,彌補了我喪失的安全感。到達蘭薩拉後他要我再到廟裡找他,他要帶我去車站買到嫚那里的車票,他說那裡是印度最美的地方,要我一定要去。
最後,我在旅店門口下了計程車,就沒再見過他。我沒有回到廟裡找他,可以獨立完成的事就別再打擾別人,是我自私,想保有旅人孤傲的天份,我還欠吉格米一次道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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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本女孩/德里前往瓦拉納西的火車上
我不曾與這位日本女孩交談,甚至連她的日本國籍都出於我的猜測。前往瓦拉納西的火車上,她坐在我斜前方,會引起我注意,是因為她極度的小心翼翼。一路上我不曾見她與任何人對話,即使對面就坐著相同膚色的人,也吝於開口。她的行李用一種背包專用的不鏽鋼網鎖在座椅把手,隨身的小背包拉鍊間也用小鎖扣住開口,蜷曲弱小的身軀,就為了騰出空間讓登山包緊挨在座位上,大小背包不離身,每當要從包包內拿出任何東西就得開鎖、再上鎖,防竊的準備萬無一失。我一路觀察她,如果看見中文或綠色護照便打算開口搭訕,直到我看見紅色護照時才打消念頭。其實我是被她的緊密防禦擋在門外的吧?有顆流浪的心卻有著矛盾軀殼在拉扯,我想她在印度一定旅行得不輕鬆,可能這是一門修行。
在彼此沉默之間,還是她也這樣看我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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台灣人/瓦拉納西的餐館、旅店天台與恆河
在印度的倒數第二個城市,離開瓦拉納西的前一晚,我遇到了台灣人,是44天來唯一的一次,而且一次就遇到四個。當時我正在吃晚餐,背後傳來的熟悉語言,竟是久違的中文。我一邊吃著蔬菜炒飯,一邊細細咀嚼著涵義的字句,像聆聽音樂那樣享受著。此時,進來了另一個熟悉的亞洲面孔,竟是在克胡利遇見的韓國人,我們在幾千公里外的瓦拉納西重逢了,我們興奮的聊天、一起用餐,暫時忽略了後方台灣人的對話。
與韓國人持續聊著,台灣人用完餐準備離開,心想大概就要錯失這次聊上幾句中文的機會。聽著中文越來越靠近,最後在我身旁停了下來,韓國人與他們意外的打起招呼。原來他們也曾經在卡修拉荷的巴士站相遇。除了緣份,我還能用什麼來解釋這一切,是旅人之間的小小世界。後來順勢經過韓國人介紹,我終於用中文開口,並相約晚上到他們旅店天台喝啤酒續攤,一場爽快的中文四人酒趴。我永遠也不會忘記當天那股中文從喉頭躍出的感受,熟悉的語言本能疏於練習後,從胃到嘴唇的肌肉都用一種陌生的方式震動著。
阿西略長我幾歲,少年白短髮、瞇瞇眼,運動短褲、涼鞋、單眼相機,這次出來旅行長達兩年,剛從尼泊爾到印度來,是我既敬佩又羨慕的專業旅人。震遠和瑋璁是一同來印度的死黨,一個是離職的工程師,一個是吉他老師,兩個性格小生穿著印度棉褲混搭台灣藍白拖,此行相約來印度流浪兩個月。他們出機場後費盡心思到了新德里車站,卻馬上就被掮客帶進旅行社買了萬把塊的行程飛往斯利那加,我們笑稱這款經典的「新德里車站被騙模式」總要來上一回。我們在天台上興奮得聊著各自受騙的印度經,直到旅店的門禁時間到才離開,還相約了隔天一早四點同遊恆河看日出。
若非遇上同行的台灣人,我並不打算獨自在恆河搭船,託他們三人的福,我才沒有扼腕錯過恆河的美麗日出。日出後兩個小時我們上岸,阿西和震遠有些預謀想在恆河完成。阿西果然是個冒險漢子,游到了恆河對岸,告訴我們對面空蕩的沙洲其實還有飲料小販;震遠脫得剩條四角褲在河邊撥水小游幾公尺,一旁晨浴的印度人也舉起大拇指稱讚;我和瑋璁則在一旁拍照錄像,紀錄他倆看似入境隨俗,但其實是默默心底需要勇氣的小小壯舉。要是沒有巧遇他們,這些事我一個人都不將參與,旅途上就少了些在恆河邊的笑聲。
隔日,遊完船河的下午我也準備離開瓦拉納西,我們再次回到昨天相遇的餐廳一聚,留下回到台灣後可以連絡的方式,並相約等阿西隔年六月完成兩年旅程後再聚。這幾個小時我體會了有旅伴的感受,讓習慣獨自旅行的我嘗試分享也是盡興,心想為何到了旅行的尾端才遇上台灣人?不過是否因為意外的短暫才突顯了相聚的深刻?若44天都有人中文對話相伴,那是甚麼樣子?我期待那樣嗎?我已經無法想像不是一個人的旅行會是如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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旅人/旅途中
一個月後我結束印度旅行,途中也遇到了無數背包旅人、幫助我的人,相遇時熟稔的像老朋友相談甚歡,分開時冷漠的像陌生人只說聲Good Luck,很上道的不提起該留下聯絡方式,但旅人也不因此感嘆,因為在途中已曾經擁有。除了你們,還有烏代浦爾的年輕畫家、為我解說風景的表兄弟、齋浦爾街上與我合照的女孩們、瓦拉納西旅店裡的吹笛手,嚴格來說我們還稱不上朋友,旅途上的朋友只存在交會的片刻和等待被書寫的記憶中,只是在旅程中會不斷更新。也只有因為時間短暫,像一塊割下的切片,前後獨立於記憶中,不被沖淡、也沒有機會變質。也許太過於牽掛滯留的情感會讓前途分心,但我感謝他們。
其實,我們不也用這種模式對待旅途中的每個城市?能一去再去的地方是少數,多數只有過一次的印象都存放在硬碟裡的某個位置,就那樣了,中性且獨立,並不再改變,無限期等待下一次的造訪、更新,難免海枯石爛。
我明白,旅人們包含我,都是這麼的珍惜當下,而且不害怕失去。一路上的孤獨,早已練就一番功夫,極其熟練且自然,就像一夜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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